白俄“公主”的糖果屋、毒药和匕首 青年维也纳

发布时间:2025-12-06│ 来源:金灵

  “塔蒂阿娜·瓦西里奇科娃一生追求光彩夺目,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,但两次见证了‘糖果’屋的融化。”

  《老女孩》里写道:“一个女人有可能无缘无故地变成老女孩吗?似乎不可能,因为“老女孩”首先是一个象征、一个令人厌恶的形象,用来警示女人们:如果你那样了,你就会这样。……人们坚信,没有女人可以拒绝婚姻生活和(或)家庭生活的吸引力,所以对那些已经有恋人和家庭的人来说,老女孩身上必须要被贴上或隐或显的缺陷标签,用以证明男人对她们的兴趣缺缺是有道理的。”反过来,这在某种程度上预示着有些女性会自我物化,以验证自己广受欢迎。

  塔蒂阿娜·瓦西里奇科娃是一个白俄“公主”。她的家族并非沙俄皇族,而是宠臣上位,在十二月党人后获得了贵族身份,在十月革命后又仓皇逃离俄国,长期在海外从事复辟活动。虽然她在英语回忆录里将自己称为Princess,让人误以为她是一位“公主”,但在俄语里她是княжна,翻译成中文只能算县主或乡主。茨威格在法国末代王后玛丽·安东奈特的传记里写道,“她那时候还很年轻,不知道命运赠送的每一件礼物都标好了价格”。而塔蒂阿娜比玛丽·安东奈特更工于心计,在很年轻的时候,她就用谎言为自己筑起一座糖果屋,当谎言暴露在阳光下逐渐融化时,她又用毒药作为粘合剂,用匕首作为钉子,不断地加固它。

  [法]玛丽·科克,马雅译,《老女孩:另一种生活方式》,广东人民出版社:万有引力,2024年

  在回忆录《五个护照在一个动荡不安的欧洲》里,塔蒂阿娜写道:“第一次世界大战似乎在俄罗斯掀起了一股兴奋和爱国主义的浪潮。女士们前往前线,在那里作为红十字护士工作。她们梦想着,当胜利的盟军进入战败国德国首都,佩戴珠宝去柏林参加招待会、舞会和随后的和平会议。一个世纪前的维也纳会议似乎是一个理所应当的先例。……”

  第一次世界大战伊始,沙皇尼古拉二世向军队豪掷2亿卢布,用于救助伤员及其家属。她的父亲伊拉利昂·瓦西里奇科夫(Илларион Васильчиков)(以下简称“瓦西里大公”)只在前线个月就退役,开始掌管油水丰厚的红十字会,母亲莉迪亚·维亚泽姆斯卡娅在战争之初就获得了一家野战医院的管理权。塔蒂阿娜说自己出生于1915年1月1日,但这个日期显得很可疑,很难想象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可以掌管野战医院。

  虽然塔蒂阿娜替母亲吹嘘道:“她绕过繁文缛节,联系最高当局,为伤员和护士获得了最好的设备和条件。尽管总体上一片混乱,但据说她的红十字列车运行得非常高效……”战争期间,在“慈善、医疗及各类公益事业补助金”等各色名目下,沙俄当局的开支水涨船高。更为讽刺的是,在战前瓦西里大公任沙俄农业委员会主席,预算委员会委员。他曾获得斯托雷平的赏识,年轻气盛,好大喜功,在1913年出口了908.4万吨粮食,沙俄国库为之一空,后来又积极鼓动战争。由于沙俄在1914年就颁布了总动员令,壮劳力上前线打仗,后方田地无人耕种,饿殍遍野。

  1915年10月,为了平息军民的愤怒,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将伦敦的银行里的2000万英镑私人存款交给红十字会用于救助伤兵。但是在上下视战争如儿戏的情况下,只有少量的存款用于伤兵。沙俄军队缺医少药,人送外号“灰色牲口”。1917年,尼古拉二世倒台,而瓦西里大公却在二月政府里平步青云,与其兄把持杜马议会。关于革命,塔蒂阿娜故意含糊其辞,“然后是兄弟和许多亲人被杀,他们的全世界崩溃,流亡和移民。没有钱,没有海外财产。”在8月23日,塔蒂阿娜的舅舅鲍里斯·维亚泽姆斯基大公破坏了坦波夫州的大坝,洪水淹没耕地,形成大量沼泽。他本想阻止流寇洗劫自家庄园,却引起了士兵哗变。沙俄军队步兵第152预备团的716名士兵在格里亚济火车站掀起兵变,这些农家子弟出身的士兵并未配发武器,仅用拳头和匕首就杀死了她的舅舅,而看守火车站的100多名持枪士兵没有一人出手相救。这次溃坝和兵变也成为二月政府倒台的导火索之一。

  瓦西里大公携家眷出逃黑海边的雅尔塔,1919年4月登上英国军舰埃娜公主号(Princess Ena),踏上流亡生涯。虽然雅尔塔挤满了难民,船上一票难求,却为瓦西里一家留下了可观的行李份额:“妈妈不必把她的箱子留在码头上,因为船舱里有足够的空间等着我们。水手们像猴子一样敏捷地在细长的梯子上跑上跑下,把巨大的箱子扛在肩上。”……有猜测认为,沙皇给伤兵的绝大多数捐款落入了瓦西里手中,虽然不像“高尔察克的黄金”那样出名,但足以让他在白俄侨民组织里发挥广泛影响。

  从雅尔塔前往土耳其的路上,塔蒂阿娜和玛丽在军舰上出尽风头,“我们兴奋地跑来跑去……我们大家可以很容易地避开心不在焉的保姆。几个小时后,她们才找到我们,当我们坐在我们最喜欢的水手的膝盖上,嗅着焦油肥皂和粗糙的哔叽的气味,分享他们用搪瓷壶煮的浓红茶和脆脆的狗饼干(dog biscuits)”。狗饼干是一种英国流行的宠物饼干,往往做成骨头的形状,用来给宠物狗磨牙。这段话并非误译,塔蒂阿娜在原文里便在自我物化:“我成了魁梧的指挥官安文准将(CommodoreUnwin)的‘私人宠物’。我坐在他的膝盖上,用脸蹭着他的外套,玩弄着他的勋章丝带。”1937年至1939年间,安文是亲纳粹组织The Link全国委员会的成员。该组织自称是一个所有爱国英国人都应该团结起来的组织。这并非是她和妹妹的唯一一个sugar daddy。

  此外,她的妹妹玛丽的外号“蜜丝”也是从这时候来的。Missle在俄语里拼作Мисси,是英语里“年轻小姐”一词的翻译。玛丽自称1917年出生于圣彼得堡,但她姐姐在回忆录里描述十月革命时,无意中这样写道“有四个小孩,而第五个婴儿即将出生,这一切变得更复杂。”塔蒂阿娜和玛丽的实际年龄,可能都要比自己声称的大两岁。

  瓦西里大公从沙俄带走了大量财富,却花在组织反苏复辟活动上,折腾不休,在经济危机之后所剩无几,遂于1932年移居立陶宛,瓦西里大公夫人也在1934年移居。“在去立陶宛科夫诺的旅途中,妈妈成功获得将一些资金转移到德国的许可,决定让我去慕尼黑学习艺术。……我们登上一艘开往美因茨的轮船,缓慢地驶入河谷。

  当我们绕过河弯,驶近约翰尼斯堡(Schloss Johannisberg)时,我问道:‘山上的大房子里住的是谁?’“一位西班牙女士。她唯一的儿子在瑞士读书。尽管我当时的年龄在20岁左右的人看来都已步入衰老的边缘,我脑海里浮现了一个小男生的形象,便失去了兴趣——直到几年后我遇见了他并嫁给了他。”

  她所说的“小男生”是保罗·冯·梅特涅,出生于1917年,是约翰内斯堡的主人,19世纪著名外交家克莱门特·冯·梅特涅的曾孙,母亲是西班牙贵族。这是另一个佐证,塔蒂阿娜声称自己比保罗大三岁,而实际年龄可能比他大五岁以上。

  蒂阿娜和玛丽姐妹俩在法国上学,到中学时“经常交不起学费”。塔蒂阿娜声称就读的是最贵的圣日耳曼昂莱国际中学(Lycée International de Saint-Germain-en-Laye),但这个学校在1952年才成立,最初供北约军官家属子女就读。她所谓“成绩优秀,经常获得奖学金”,也显得十分可疑。她后来硬着头皮声称,纳粹德国外交部之所以招募自己和妹妹玛丽,是因为“法语说得好”。

  实际上,她的父亲瓦西里大公堪称“俄国汪精卫”。根据俄国国家档案馆的资料,1923年,瓦西里大公就在柏林担任反苏武装组织的秘书长,与纳粹建立联系。三十年代,瓦西里大公和夏可夫斯克(约安)神父为纳粹党招兵买马,在西班牙内战获胜后,夏可夫斯克(约安)成为德国柏林的东正教主教。1940年,她和妹妹进入纳粹德国外交部工作,外交部长冯·里宾特洛甫旋即软禁了沙俄皇位继承人弗拉基米尔大公。瓦西里大公取代自己的“小主人”,成为“白俄侨民领袖”。

  在回忆录里,塔蒂阿娜写道“那时我还太年轻,太轻浮,根本没想过纳粹政权的政治影响,许多外国名流都同情纳粹政权。”然后她回忆了一次纳粹宴会,“1939年7月,西方列强最近的让步似乎再次确保了和平,纳粹的侵略也得到了平息。位于柏林巴黎广场的法国大使馆,就在著名的阿德隆酒店(Hotel Adlon)对面,正在举办一场晚会。法国大使库隆德先生(Monsieur Coulondre)经常邀请一些年轻人来活跃招待会。……晚餐时,我发现了自己坐在一位高级党卫军将军旁边。

  无聊的问题有时会得到意想不到的答案:‘你还相信你的生存空间吗?’我故作天真地问道。

  我的邻座并不属于高大、五官端正、眼神冷漠的党卫军类型,因为他的圆头像膝盖一样在脖子上伸着,硬领上方有几条像乌龟一样的褶皱,便于活动。他戴着无框眼镜,这似乎代替了他那张海绵状、满是麻子的脸上的眼睛。他像猪一样津津有味地咀嚼着美味的食物。那是一个星光灿烂的夜晚。在宽阔广场的另一边,在阿德隆大楼前面,高大的党卫军士兵们身穿白色夏季制服,肩并肩地站成一排:英俊的木然的面孔,笔直的脖子,短发,低额头上的头发很平。他们长得就像一个豆荚里的两排豌豆,这就是他们被选中的原因。……

  几分钟后,门被推开,希特勒、戈林、戈培尔和其他几个人走了进来:他们挤成一团,昂首阔步地从我们桌旁走过。他们似乎安静而虔诚的集会产生了一种迷惑性,众人凝固成一个卑躬屈膝的微笑,这要归功于不可抗拒的威严的吸引力!我们很快就溜了出去,很高兴能躲进温暖的夜晚。‘我们大家可以开枪打死他。没人会阻止我们!’我大喊道。我们登上了第一班开往我们这边的公交车,呼啸着驶过繁花盛开的蒂尔加滕,沿着利茨沃夫(Liitzowufer)街驶向基思街(Keithstrasse),我们碰巧住在附近的房子里。我再也没与希特勒如此近在咫尺地接触过。”

  单看这段描述,可能会给人一种错觉:塔蒂阿娜是纳粹政权的反对者。但是,她们这些白俄贵族早已对纳粹极尽谄媚,为的就是让德国攻打苏联,消灭布尔什维克,夺回“失去的天堂”。如果一个德国将军要攻打俄国,塔蒂阿娜就扬言刺杀希特勒,实属荒诞无稽。实际上,这次宴会对她个人来说是灾难性的——这是一次失败的相亲,相亲对象是一个英俊的“豌豆”。宴会的时间要提前到1938年9月慕尼黑条约前后,而那个被她愤怒地描述成猪头的将军并非党卫军,而是国防军,他是男方的长辈,了解她与英国驻波罗的海大使有染,并质问她在英国的几个月究竟在做什么。

  胡格森曾邀请塔蒂阿娜和姐姐伊琳娜在英国军舰上共度五天。她写道:“他邀请普雷斯顿夫人、伊琳娜和我去里加,帮助他招待英国舰队,而他的妻子和女儿则在伦敦‘度假’。……迷人、温文尔雅、风趣幽默的休爵士和我们亲爱的普雷斯顿夫人——浪漫小说中的伴侣——和我们一样享受这一切。在英俊的年轻海军军官的包围下,我们度过了五天浪漫的时光。”

  她用英国驻立陶宛领事普雷斯顿夫人来当做自己的挡箭牌,声称自己与胡格森是清白的,但普雷斯顿可能与她并无交情。普雷斯顿曾解救800多名犹太人出境,与极端反犹的瓦西里大公立场截然不同。1940年,普雷斯顿被纳粹德国列入“”,该名单列出了2820名英国政要,一旦德国占领英国,他们将会将被逮捕。此外,塔蒂阿娜在慕尼黑学习绘画时,有一名犹太教授海曼(Heymann),他后来被迫自杀。

  据塔蒂阿娜所说,她曾前往英国逗留数月,“寻找机会”。她气恼地写道,“英国人对有关欧洲大陆的所有的事情都令人意外地无知,有一次我被问到:“你和拉斯普京有关系吗?”“但你为何会这么想?”“哦,我知道所有的俄罗斯公主都和拉斯普京关系紧密。”拉斯普京是沙俄末年的一名“妖僧”。他只是农民出身,但据说他有蛊惑人心的能力,吸引了包括皇后亚历山德拉在内的许多无知贵妇。讽刺的是,瓦西里大公和他的姑婆凯瑟琳·拉济维乌是拉斯普京相关八卦的最热情传播者之一。

  几年后,在那名德国将军面前,塔蒂阿娜感受到了数倍于此的轻蔑。拉斯普京出现在沙俄宫廷时,她只是个孩子,但胡格森的事并非无稽之谈。20世纪初,英国外交官仍然保留旧传统,自己置办行头,承担花销。胡格森颇有财产,早年在奥斯曼首都君士坦丁堡担任外交官,1926年成为驻比利时大使馆的参赞,直到1930年。俄国方面有人声称,塔蒂阿娜与胡格森在巴黎已经结识,后者是她的sugar daddy,经常带她在巴黎购物。早在1912年,胡格森就与英国准将吉尔摩的女儿玛丽·戈登-吉尔摩(Mary Gordon-Gilmour),育有一男两女,后来虽然与其离婚,却没有娶塔蒂阿娜,而在1929年娶了英国海军上将蒙哥马利的女儿雷切尔·玛丽(Rachel Mary)。1931年,纳奇布尔-胡格森被任命为驻波罗的海全权公使,两人继续藕断丝连。随后,胡格森担任驻波斯公使,驻中国大使,1939年又担任驻土耳其大使。考虑到波斯在1934年已经改名伊朗,塔蒂阿娜前往英国至少在那一段时间前后。由于胡格森长期在东方国家任职,苏联作家柯切托夫在小说《你到底要什么》里还张冠李戴地描写塔蒂阿娜为原型的“布朗小姐”及其母与土耳其人有染。

  在二战期间,胡格森奉命向土耳其施加压力,使加入盟军阵营。从1943年11月到1944年3月,司机兼男仆埃利耶萨·巴兹纳(Elyesa Bazna)(化名西塞罗(Cicero))经常打开他的邮件和保险箱,向德国最高统帅部出卖有用的信息;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最具破坏性的间谍事件之一。有必要注意一下的是,塔蒂阿娜的丈夫保罗·冯·梅特涅,干姐夫冯·施陶芬伯格都曾在最高统帅部任职,冯·施陶芬伯格甚至专门负责东方问题。柯切托夫在小说里对这个白俄女贵族十分轻视:“他不相信‘布朗小姐’会搞什么破坏活动,他只把她看作一个的女人,一个也许从她的主子那里得到些啥好处的冒险家,但是主子拨给她经费,她也不见得能给他们捞回多少东西。她显然经常在她的主子面前吹牛。”而塔蒂阿娜愤愤不平地写道:“嫉妒发生了变化:愚人现在憎恨聪明人,丑陋的人憎恨美丽的人。不合群的人、道德扭曲的人、平庸的人现在不顾一切代价争夺地位、权力和生存。他们试图将所有人都贬低到自己的标准,拒绝任何形式的优越感。”

  塔蒂阿娜·瓦西里奇科娃一生追求光彩夺目,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,但两次见证了“糖果”屋的融化。她的父母因鱼肉百姓而被赶出俄国,她嫁给了保罗·冯·梅特涅,成为两座宫殿——约翰尼斯堡和柯尼斯瓦尔特堡的女主人,驱使丈夫反攻苏联,为他们复辟江山。但是,约翰尼斯堡在二战中被炸毁,在二战末期,丈夫又带着他们从柯尼斯瓦尔特堡逃离。后来,她和姐妹向美军大献殷勤,保罗·冯·梅特涅愤然出走西班牙。在1976年,约翰尼斯堡完成重建,但保罗无法容忍她在回忆录和各种政治活动里的言论,待了一段时间又匆匆离去。保罗在1992年去世,没有给她留下财产,更没有后代。她不得不把约翰尼斯堡抵押了出去,只有姐姐伊琳娜从意大利搬到德国,经常来照顾她。后来姐姐也死了,她守着空荡荡的宫殿,经过几年重病缠身,终于在2006年死亡。

  《老女孩》里写道:“如果每个人都能努力思考一下自己说了什么、怎么说的、为什么这么说,以及说这些话的真正含义,那么一切都会不同。我总是惊讶地看到,人们在做出反复无常、注定失败或自我毁灭的决定之前,都觉得自身依据的只是简单的常理而已……而常理的意涵对每个人来说都不完全一样。我们继续重复着陈词滥调……童年过后的许多年里,我们仍在做着同样的事情。”